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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我跟访铃木裕时，在脑海里浮现出来的一个问题。和国外相比，国内的游戏行业还十分年轻。我们作为一线运营，与外界打交道，见面前加个微信，遇到有分量的人物，厂商的喊声老板，媒体的喊个老师，总不会唐突。晚些网友见面，一握手，一拍肩，相视一笑，可能就会发现，大家的年纪都不大。
但在日本，情况却不太一样。我们熟知的一些制作人，年纪都并不算小。按今年来算，宫崎英高是43岁，三上真司是53岁，青沼英二和小岛秀夫，都已经是55岁了。
而铃木裕，在核聚变Tour厦门站舞台上，正式宣布《莎木3》进入中国市场时，已经度过了人生的第60个年头。在国内的传统行业，这刚好是一个可以退休的年纪。
在现场的问答环节，铃木裕的回答，激起了场下很多次掌声，甚至还夹带着欢呼声。有现场的朋友，被热切的气氛吸引，一边百度，一边打量台上的老爷子。当铃木裕说出，如果给他选择，他宁愿做新的游戏，而不是重制过去的作品时，这个朋友看了下手机上的作品年表，随即就举起双手，给老爷子鼓掌。
舞台活动之后，我们准备了一个签名会，玩家需要在线上答对五道和《莎木》系列有关的问题，才能获得机会，可以重复作答。于是，在签名会门口，一群带着各种宝贝古董，年龄各异的人们，组成了一支奇特的队伍。他们有的捧着原版、复刻版的游戏，有的提着DC主机，甚至Naomi 2基板，加上工作人员、KOL和志愿者，大家的眼里除了兴奋，还有好奇。
作为一个经常站在业界顶峰的男人，铃木裕已经打拼了35年，期间有冲刺，有徘徊，更有再次启程，无数的经历和思考构成了独一无二的他。那在今天的铃木裕眼中，游戏会是什么光景，我们会是什么样子，世界会是什么模样呢？
这次跟访历时大半天，包括了舞台活动，签名会，媒体采访，招待晚宴等四部分。在整个过程中，老爷子说了很多，有连贯的，也有零散的，但都依循着清晰的内在逻辑。在回程的路上，我试着根据自己的理解，重新做了整理，反刍出了一些答案。
但其实，在做出《莎木》之前，铃木裕就已经是业界的风云人物，因为勇于挑战而著称。
1983年，还没满25岁的他，加入了世嘉。据说，当年可以供他选择的，还有索尼和任天堂。促使他做出决定的原因，很简单：三家公司里面，只有世嘉可以提供双休日，而且工资是最高的。
1985年，他推出了世界上第一个体感游戏《Hang On》，立志要改变日本街机厅乌烟瘴气，似乎只是不良青年集中营的刻板印象。
1990年，他推出了世界上第一个实机360度旋转的游戏《G LOC》，让玩家可以在街机框体里面自由转动。这个框体的装卸，一度还是个难题。
1993年，他推出了世界上第一个3D格斗游戏《VR战士》。其后一年，《VR战士》登陆家用机“土星”，让格斗游戏走进了千家万户。
得益于身处的时代，铃木裕在三十几岁的时候，就已经屡次冲击业界的前沿，探索出全新的疆界。那个时代的技术并不成熟，所以每一次的创新，总是玩法和技术齐头并进，甚至融为一体难分彼此。
当你有一个绝妙的创意，你可能会找不到一种合适的方法，去充分实现它。于是，你会调整玩法细节，通过抽象去表达，通过意象去升华，然后寻找更新的技术，尽量还原必要的真实。
这个从灵机一动到深入思考，然后做出取舍和组合的过程，就是一次完整的创新。
铃木裕多年的老朋友，《莎木3》的动画制作人竹内宏彰提到，铃木裕接触到的一些老游戏，因为技术有限，表现力一般，只能通过线条、平面和文字，来做出演绎。但铃木裕可以透过这些画面，看到它们代表的含义，了解到制作人的想法。“他对很多事物都会感兴趣，看到好的东西会称赞，看到坏的东西，则会告诉大家可以这样去改。”竹内先生这样说。
“在世嘉，我做了很多街机游戏。”铃木裕说道，“每一个街机游戏，都是在某个垂直的玩法上做钻研，就好像提高牛奶的浓度一样，想的是一些方法。”他一边说着，一边比划出向下挖的动作，“当做出了涵盖各种玩法的街机游戏后，我开始想做一个游戏，将所有现成的玩法组合在一起，形成一个世界。”他连续在几个不同的位置，都做出了向下挖的动作，似乎就像是一个挖井人，挖得足够深之后，就发现可以通过水源，实现所有的联通。
“他在很多领域都有挺深的造诣，例如现在，他依旧奋战在代码层级的第一线。”竹内先生补充道，显得有点自豪，“在日本，能力如此全面的制作人，几乎找不到第二个。”
“一局街机游戏，需要投币100日元。”铃木裕这么说道，“综合各种考虑，我们一般希望，玩家在每局中消耗的时间，平均能在3分钟左右。这个时间，除去玩家开始前的准备，以及结束后的停留，就只剩下2分40秒。开发者需要在这短短的160秒内，把所有的乐趣都给到玩家。”翻译的工作人员提到，这有点像《西游记》中，戴在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。
“所以，当我希望传达一些想法时，街机这个形式是不合适的。”铃木裕说道，“因此，我想做一款游戏，通过一条相对较长的路线，传达可供思考的，更加深层次的内容。”
“在《莎木》和《莎木2》里面，支线玩法和主线剧情的结合并不强，例如游戏中的拧扭蛋，和主线就没有关系。如何做好组合，是当时想做到，却没有做到的一部分。”铃木裕说道，“这次的《莎木3》，会着重注意这一点，在全局上提高完整性。”
“新的小游戏肯定会有，但现在不方便透露。”铃木裕笑着说。在我们的期待下，他逐渐松口，提到扭蛋玩法、老虎机玩法都会保留，涉及QTE的迷你小游戏，也依旧会存在。
那关于战斗系统，这次又是怎样的呢？
“《莎木》的前两作，用的都是和《VR战士》类似的战斗系统，只是为了不让一个RPG游戏变得太难，适当做了一些简化。”铃木裕说道，“《莎木3》会用上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战斗系统，在配角方面增加形意拳、六合拳、咏春拳等武术流派，让战斗更有特色。”
这次《莎木3》进入中国，PC版是和我们WeGame合作，主机版是和绿洲游戏合作，那站在铃木裕的角度，他是怎么考虑的呢？
“《莎木》系列是首次进入中国，找到一个靠谱的合作伙伴，对一起扩大系列的影响力显得至关重要。WeGame是中国国内最大的PC游戏平台，PC游戏发行的经验也很丰富和在专业，我们和发行商都觉得，WeGame对于《莎木》系列在PC端拓展新玩家，开拓新市场非常有意义。另外，WeGame作为平台方，在市场传播和本地化的支持上，对一个首次进入中国市场的IP非常有帮助。”
“而主机平台，《莎木》此前本来就是主机游戏，玩家们对这个名字都会有一些情怀的东西在里面。索尼在当年的发布会和众筹阶段就给予我们了很大帮助，绿洲游戏又是 PlayStation在中国的重要合作伙伴，因此我也非常信任他们。”
此前，铃木裕在一次采访中提到，《莎木3》会有70%是延续过去的设计，30%是全新的内容。这次有媒体朋友提到，他特意做出了更新，“根据最新的开发情况，《莎木3》的新内容，已经占到了50%。”
“创造就是生命”，这是世嘉的口号。在过去，它影响着铃木裕，铃木裕也诠释着它。在另起炉灶的今天，他在工作中的一点一滴，贯彻的是已经成熟的，完全属于自己的信念。
他要做的，是铃木裕的《莎木3》，一直都是。
他看到的，是解构后的人生
作为一个殿堂级的游戏制作人，铃木裕老爷子反而对私家车非常熟悉。在招待晚宴上，我们谈起BMW这个简称，他就饶有兴趣地探讨起各个国家的发音。
在这点上，竹内先生和他也是合作无间，话匣子打开之后，就完全停不下来。竹内先生说，铃木裕家里有一辆豪车，比较旧了，十次点火只有七次成功，早上能开出来，下午就不一定能开回去。他还说，《莎木》前作中的叉车游戏，用的就是他的外型和声音，说完还一昂首，举手拨了拨两鬓的头发。
现在的铃木裕，不止是一个游戏开发者，更是一个创造者。而游戏，只是他在进行创作的时候，一种相对合适，也比较熟悉的载体。
对于他而言，要做出一个优秀的游戏，最主要的不是玩得更多，而是伸出越来越多的触角和探头，去感受这个鲜活的世界。
热爱生活，就是铃木裕热爱游戏的方法之一，这就是他的游戏人生。
“我做了很多模拟现实，还原现实的游戏，但其实把完全真实的生活做成游戏，没有任何意思。”铃木裕说道，“例如电影，我们之所以会在两个小时的时间内，会觉得看得爽，看得有趣，是因为它抽取并且浓缩了很多的生活片段，把朴素无趣的片段都全部去掉。我们的责任就是去完成一次重构，然后再把希望表达的想法放大。”
那在重构中的取舍，是否有什么诀窍呢？
“游戏就是娱乐，一定要争取给到玩家更多的反馈。例如玩家去给牛喂草，牛就会越喂越多。玩家去跟牛打招呼，久而久之，它也学会了打招呼。”铃木裕这么说，“真实是可以聆听的，所以让玩家浸入的第一刻，必须是真实的，这样玩家就会感受到你的基调，顺着你的想法往下走。接着，最重要的是利用技术，做出一些基于现实，又超越现实的可玩性，这也是当下最需要的。”
后面我顺着问到，《莎木2》中的九龙城寨，多年来都被中国玩家津津乐道，这是怎么做出来的？
铃木裕介绍说，这其实也是一个重构的过程，浓缩了很多特色。当时的他给团队下了一个命令，尽量做到每个房间都能进去。游戏中的九龙城寨，是自动生成的，他们有一套算法，可以在0.0004秒，生成1200个房间。在那个时候，游戏的一秒是三十帧，所以会在玩家敲门的一瞬间，就实时生成一个房间。包括电灯、壁画、电视、洗衣机、冰箱等等，都是单独的元素，可以根据既定的逻辑，不断进行组合。“我们团队称之为魔术房间。”他说道，“否则，以DC时代的两张碟，完全装不下这些内容。”
他顿了顿，继续说道：“现在做《莎木3》，通过最新的技术，减轻了很多运算和存储的压力。但我依旧希望，可以做出更多的挑战。”
接着我提到，自从《莎木》问世以来，在这将近二十年的时光中，有着越来越多的中国开发者，听说了铃木裕的故事，了解到《莎木》背后承载的意义。逐渐地，大家也会把相似的理念，通过自己的理解，融入到游戏当中。对于这些开发者，有没有什么经验可以分享？
铃木裕的回答，一共包括了三点。“首先是技术，现在的开发技术已经相对简单了，可以从很多地方学到。例如Unity、UE4这样的引擎，已经很成熟了，把开发者的学习难度降到了很低，甚至单人都可以创作游戏，有很多实例和教程可以参考。”
“然后，重要的是对人生的体验。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人生经历，使得大家对生活的体会都不太一样，这些感受和反馈，形成了一个人的独特性。思考自己从哪里来，要去哪里，得怎么去，从而保留住自己的个性，这是最关键的。”
“最后，我希望大家愿意褒奖喜欢挑战的人，我们要鼓励年轻人多去尝试。”铃木裕说道，“模仿是学习最快的途径，但当模仿达到一定程度，创意才是更进一步的必经之路。”
说到这一点，竹内先生有做补充，“刚刚我们在WeGame和Next的展台，看到了一些游戏，铃木先生就给出了称赞，觉得这些就是有中国特色的游戏，觉得这是有价值的。”
“在本地化工作上，WeGame有着经验丰富且热爱主机、单机游戏的汉化团队，我们将会和他们就简体中文的翻译进行合作，尽力给中国玩家提供地道和准确的汉化版本，让大家可以没有语言障碍地感受《莎木3》的乐趣。毕竟，《莎木3》是带有中国背景，以及中国故事的一个游戏。”
在整个跟访过程中，老爷子好几次都提到了“重构”，放在《莎木》系列上，这个词就显得很特别。我们总会说，《如龙》系列是《莎木》的精神续作，但很少会说，哪个游戏模仿了《莎木》系列。
因为，和“重构”对应的，是“解构”，而不是模仿。铃木裕是将自己看到的世界，自己经历的人生，解构出成千上万的小部件，然后再重构成一个心中的游戏。
这里面最大的艺术性，是让玩家感知到，这个过程是可以延续的。
于是，玩家对《莎木》的理解，在漫长的岁月中，也会是一个在潜意识中解构的过程。玩过《莎木》之后，我们越是接触现实生活，就越是可能在某一刻，以及更多的一刻，重新发现《莎木》的乐趣。而在这些玩家里面，又会催生出新的游戏开发者，通过参照自己的人生和自己的《莎木》，尝试去做解构，甚至是重构，让创造力得以传递。
在签名会的现场，有一个父亲，带着老婆和女儿，从昆明千里迢迢地赶来。
他穿着一件印有DC标志的T恤，带了一份原版游戏和一张海报，想让老爷子分别签一个名。
我问到夫人，你知不知道丈夫喜欢《莎木》时，夫人很是爽快：“知道，而且也支持他。”在等待和签名的过程中，他们活泼的女儿叫喊了几次，每次夫人都会抱着她，默默地走到一边去逗着玩儿。
还有一个来自西安的哥们，广州核聚变的时候就接受过采访，这次首先认出了我。我问他，你对《莎木3》最大的期待是什么？
“对于我而言，只要《莎木3》能够做出来，我们可以玩得上，就够了。”他回答道，“这种感觉，就像是终于有一个机会，见到多年未见的老朋友，只要能看到对方，其他的就都不重要了。”
第一个得到签名的玩家，是一个可爱的妹子，戴着一顶小红帽。
她说，现实中的自己是个路痴，《莎木》中没有地图，她愣是在横须贺里跑来跑去，把所有的路都认得清清楚楚。
后来我才知道，她和背后的一些玩家朋友，都在同一个粉丝群里，大家互相照应，互通有无。将生活在天南地北的他们集合在一起的，是《莎木》，是铃木裕。
对于铃木裕，国内的游戏人叫一声“大师”，并不过分。但相比起来，我们私底下更愿意称呼他为老爷子。已经到了花甲之年的他，早已过了锋芒外露的年纪，也不需要把经历都写在脸上，或者带着的随从身上。假如是在路上见到，这个有点驼背的老爷子，大概和准备去公园下棋耍鸟的同龄人，没有什么差别。
不同的是，铃木裕是一个游戏人，他还一直奋斗在业界前沿，还在完成一件未竟之事。
这简单的一句话，让我初次见到老爷子的时候，第一个反应是微微躬身。有年轻的同事感慨，接过铃木裕名片的时候，双手情不自禁地在微微颤抖。
在回程的路上，看着厦门的港口和蓝色的海洋，我和另一个同事讨论，今天的《莎木3》，究竟意味着什么。同事说，他看到网上有一个评论，说《莎木3》的众筹和制作，就是一众玩家和游戏开发者，在一起帮助老爷子完成梦想。我想，对于一个在二十年前，对游戏，对社会，对世界就已经有着成熟认知的男人来说，时间并不会改变他的态度，只会锤炼他的技艺，坚定他的信念。
当高铁驶过丘陵和田野，窗外的晚霞映照出广阔的天地，让我重新想起最初的那个问题。
当我们60岁的时候，还会热爱游戏吗？我想答案是肯定的，只是形式未知，让人充满好奇。
因为就在这大半天，我们见到了一个真正的大师，一个活着的传奇。他头发半白，步伐稳重，笑容恬淡，还在用自己的方式过着游戏人生。他看着我们，也在告诉我们，60岁时的热爱，究竟长什么模样，为什么和所有人都不太相同。
铃木裕和我们，都在通过思考，向这个世界寻找着人生的独特性。而《莎木3》，就是一个连接着所有热爱它的人们，在有所追寻的路上，等到一切都沉淀之后的见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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