lol复仇之矛怎么换契约者 (lol复仇之矛怎么换契约者)
“这个地方早晚会被烧成灰烬,焚毁它的不是风中飞烬,而是我的复仇之手。”
在遥远的洛克法,有个叫基根·诺和的海上掠夺者。和洛克法的其他人一样,基根和他的船员到处航行,掠夺那些倒霉蛋的财物。对某些人而言,他掠夺财物,是个魔头。但对另外一些人而言,他和大众一样只是个平凡的强盗。某个夜晚,他们正驶过北冰洋时,发现冰冻废土上闪动着奇光。这些奇光似乎有种催眠效果,将他们吸引到身边,船员们如同飞蛾扑火般涌上来。经过艰难地跋涉后,他们来到了被古代符文覆盖着的窑洞。由于符文非常古老,他们无从解读。在基根的带领下,他们走进窑洞。在那里,他们发现一个完美的冰笼,冰笼里有一团跳动着的火焰。这种东西按理说根本就不可能燃烧,尤其是在这种地方。然而,火焰的跳动就像塞壬海妖的歌唱那样具有催眠的魔力,令人着迷,充满诱惑。当其他人都望而却步时,基根却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,逐渐靠近,并伸出了手……
这也是基根·诺和最后的记忆了,因为现在他的身躯已被布兰德占据。这是来自古代的生物,或者说是符文战争的受害者。古书里将其称为复仇焰魂。这个充满灼热仇恨的生物,它的存在就是为了将人类和约德尔人生存的地方夷为平地。没人知道布兰德是如何找到瓦洛兰的,但他一到瓦洛兰就开始掠夺。
说这话时基根觉得舌头僵硬,几乎是撞在了牙齿上。但他仍然把这几个字挤出了口。
失败让他有机会喘了口气。谁能预料到挫折竟会如此磨人呢?他望向老人眼中,看看是否有一丝同情——让他嫌恶的是他确实看见了,清晰得如同无云的晴空。
师父说话时掺有一种来自远方的轻快调子。这种口音在北风呼啸的地方很少听到。“这和你做不做得到没有半点关系,”他说,“是你不得不做。”
老人打了个响指。紫光一闪,枯柴堆活了过来——意念力刹那间便生起了一堆营火。
基根把头转向一边,往雪里啐了一口。这些话他早就听过,一如既往全是废话。
师父耸耸肩,仿佛需要想一阵子才能回应基根漫不经心的控诉。“应该说是简单,不是容易。这是两个概念。”
“但肯定有别的方法……”基根喃喃说着,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脸颊上烧伤的疤痕。他一边说,一边愈发地坚信。肯定有。不会总是这样,不可能总是这样的。
“为什么?”师父看着他,眼光中满是藏不住的好奇。“为什么肯定会有别的方法?就因为你不断地败在这个方法上吗?”
师父挑起一边眉毛:“嗯,一个野蛮人,大字不识,十以上的数就不会数了,倒也会说些聪明话。”
两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一抹坏笑,气氛缓和下来。他们热了汤,装在象牙杯里小口地啜饮,营火给他们披上闪动的琥珀色。在他们头顶——苔原上空大约上百英里的高空泛起了涟漪般的光芒。
基根望着天空中熟悉的奇景。薄纱似的辉光轻柔地爱抚着月亮还有周围摇篮般的星辰。虽然他对这片土地满怀鄙夷,但是只要知道眼睛该往哪儿瞧,照样能发现无穷的美景。
“今晚的精灵跳得很欢。”他说。
师父将古怪的凝视抛向天际。“你说极光?这不是精灵干的——只不过是太阳风作用于高空的……”
二人重新陷入了沉默。基根从腰带上取下一柄小刀,在一块没有烧着的木片上刻划。他的刻工很轻巧。曾经引燃火焰夺人性命的双手,此刻的目的就平和了许多。
从眼角的余光中,他看到老法师正望着他。
小刀仍在划着木片。“我现在不在呼吸么,我一直在呼吸。”
“请你,”师父的耐心快要到头了,“不要这么愚钝。”
“愚钝。意思是……唉算了,当我没说。我想你吸口气,然后尽可能憋住,越久越好。”
“行吧。”基根把木片扔进火堆,又把骨柄小刀塞回鞘内。“行,行,行。”
他深深地吸了一口,胸膛和肩膀的肌肉都鼓了起来。他憋着气安静地看着师父,弄不明白接下来要干什么。
“你吸进去的空气并不是你在身体里创造出来的,”法师说,“你将空气迎进去,让它维持你的生命。你的身体需要时它就能派上用场,呼气时就又会将它释放出来。空气从来都不属于你。你只是它的容器。你吸气,呼气,你就是空气流动的通道。”
基根想要松气,但师父对他摇了摇头。
“不行。还不够。基根,感受空气在你的肺里。感受它要冲破你身体的樊笼。感受它挣扎着要脱逃的欲望。”
年轻的野蛮人脸憋得通红。他说不了话,眼睛里满是疑问。
基根的耐力耗光之后,好胜心涌了上来,让他又挺了一阵子。等到他好胜心随着胸口的疼痛开始动摇,剩下的就完全是纯粹的固执。他全身发抖,眼光像刀子似的盯着师父。他知道这肯定是在考验他,也知道自己必须证明一些东西,哪怕不知道到底是什么。
他的视野边缘变成了雾蒙蒙的灰色。脉搏有节奏地擂着他的耳朵。师父一直观察着他,什么话也没有说。
终于,吸进去的空气爆发出来,回归了清冷的夜风。基根瘫倒在地,喘着粗气。这一刻他就像一头狼,朝周围龇出了獠牙,提防着任何趁他虚弱时来犯的危机。
“我刚才还在好奇你会不会把自己憋昏过去。”师父嘟囔着说。
“问题就在这里,”师父打量着他的姿势,“我说过空气不属于你,可是你却觉得能把空气憋在身体里越久越值得骄傲。魔法也是同样的道理。你渴望得到魔法,认为它是可以据为己有的一件东西。你固执不放,却忘记了你只是魔法流经的通道而已。你将它堵在自己心里,扼在手中,魔法也就窒息了。因为你把魔法当成可以听候你调遣的某样物品。而你错了,大错特错。魔法就像空气。你要把身边的魔法迎进来,借用一下,再归还出去。”
两个人——一个徒弟一个师父,一个蛮族一个法师——又沉默了。风呼啸着穿过南边的峡谷,仿佛是哀恸的哭声。
基根狐疑地看向老人。“那……这些话你直接说不就好了吗?为什么还要我憋气?”
“我说过……用了几十种方式,说过几十次。我希望加上一点实践能有助于你理解。”
“师父。最近老是有件事让我放不下。”
法师暗自窃笑,拍了拍捆在自己背上的卷轴。“不行,基根。我不能让你看。”
年轻人笑了笑,虽然眼光中全无笑意。“我要问的不是那个。”他说,“有没有可能,我其实不是个糟糕的徒弟,而你却是个糟糕的老师呢?”
“我有时也会这么怀疑。”他说。
第二天,他们启程向北,再往西去。没过多久,他们脚下稀疏的苔原变成了毫无生气的冻土。两人的靴子踩在石化的废土上嘎吱作响,大地上只有零星的地衣。法师的心情和周围的环境一样黯淡荒凉,可是基根还是老样子——坚忍,毫无怨言,但也毫无喜悦。
“你那天说了件什么事,”野蛮人跟在法师身边拖着步子,“听起来好像是在骗人的。”
法师微微偏过脑袋,脸庞罩在兜帽的阴影下。“我做过很多事,也不见得样样光彩。但我没骗过人。”
基根哼了一声,不知道算不算是道歉。“那,可能也不是骗人的话。更像是……传说?”
“就是那个地方。有一个帝国。你说那个王国许多个世纪前被毁掉了。”
“你说那个地方从来没有霜雪,也不会结冰。”基根笑起来,像是在讲一个笑话。“师父,我可没你想象得那么好骗。”
法师意识到,这个野蛮人的好奇心驱散了他心头的阴翳。他把背上的重担换了一边肩膀,脸上忍不住露出笑意。
“我没有骗你。”他站定脚步,指向南方。“在南边很远很远,要走好几百天,穿过另一片大洋,那里的土地……”
该怎样和一个只经历过冬天的人解释沙漠呢?他自问。又该怎样给一个只见过雪的人解释沙子?
“……那里的泥土是滚烫的尘埃,没有人知道雪是什么。太阳不留情面地拍下来。就连雨都少见。所以大地日复一日地,渴望着雨水。”
基根又盯着他,发白的眼珠流露出一种神情——似乎是在怀疑他所说的事情是不是又是为了耍弄自己的鬼话。这种神情法师一辈子在许多人眼中见过,既有孤独的孩童,也有脆弱的大人。
“从来没被艾尼维亚触碰过的土地吗……”基根喃喃地说。“但世界真的有那么大吗?大到一个人可以走那么久却还是看不到尽头?”
“事实如此。世界上还存在一些没有冰封的大陆。你慢慢就会知道,没有几个地方会像弗雷尔卓德一样寒冷。”
之后的旅途中,谈话显得越发多余。等到他们停下来扎营时,也更没什么好说的了。即便这样,年轻的野蛮人还是没忍住。他看向火堆对面,师父正盘腿坐着,闷闷不乐地想着什么。
他总是挂着一副表情,似乎在说自己的徒弟哪怕仅仅是活着就是在叨扰他。他们已经共处了几个星期,基根倒也渐渐习惯了。年轻人用手抓抓脏兮兮的头发,从脸前拨开母亲给他编进发辫的象牙饰品。他嘴里念念叨叨,希望能讲出一些让师父也会感兴趣的话。
“那,我们今天能到……我们要去的地方吗?”
“而且,你在控制自己的天赋时所经历的困苦比我想象得更大。”他淡淡地补充了一句。
基根不知道该说什么。有时候,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显得愚蠢或者不耐烦,保持沉默是唯一的办法。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。看起来效果不错,因为法师继续说了下去。
“你有天分,这不假。这种能力你与生俱来。但你把魔法看做是一种外在的抗力,你必须放弃这种想法。它不需要驯服,只需要……轻轻推一下。我一直在观察你。当你打算运用魔法的时候,你所希望的是将其按照自己的意志来改造它。你想要的是掌控。”
基根糊涂了。“可是魔法就是这样的啊。我母亲一直都是这么干的。她想要用魔法来做什么事的时候,魔法就会出现。”
法师气得脸颊险些抽搐,好在他压下了怒意。“你不需要让魔法出现。它本就存在。造物的原始力量充盈于我们身边。你根本不必捕捉魔法,再将它顺应自己的意志加以驱使。你只需要……鼓励它。引导魔法按照你所希望的路径流动。”他一边说,双手一边比划着,像是在揉搓一团陶土。空气中响起一个微弱的鸣声,音调持续且和谐。能量化作雾气在他指间盘绕,一丝一缕地缓缓汇到一起。几道雾气从中间的球体蜿蜒而出,像是蠕动的生命一般,沸腾着卷住他褪色的双手。
“世上总有些人凭着一股蛮劲研习魔法,试图找到途径将自己的意念强行注入这种始源的力量。尽管笨拙,但也有效果。只是慢,而且效果有限。基根,你不必这么粗鲁。这个球并不是我用魔法塑成的,我只是在鼓励它们汇聚成球体而已。你理解吗?”
“我懂,”基根承认道,“但和’理解’还是不一样。”
法师点点头,微微一笑。他的徒弟总算是挤出一句勉强有意义的话了。
“有些人心坚如铁,又或者是想象力有限,他们能够编排界面之间流动着的魔法能量,根据自己的能力来改造和驾驭魔法。他们就像是从墙上的裂缝中看到了外面的阳光,惊奇于光芒渗进黑暗斗室中的景象。但是他们大可以走到外面,在炫目的日光中尽情惊奇。”他重重地叹了口气。“基根,你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一个法师。通过反复的仪式和固有的习俗,她摸到了魔法的边角。但她所做的一切——也包括所有仰赖仪式、法宝和法术书的人们——只是竖起了一道屏障,把自己与更纯粹的力量隔绝开来。”
基根看着那个球体泛着涟漪旋转,并非困在法师的双手之间,而是不断地漫过他的手掌,像是随时要逃逸出去。
他们的眼神在此刻相交。苍白的人类眼睛,反射出火光还有……不知真身的师父。
“我在听。”基根的语气出乎意料地软弱。他不想显露出无知又震惊的样子,尤其是自从他知道自己两者兼备之后。
“魔法渴望被使用,”法师说,“它就在我们身边,从最初造物时留下的碎片中向外放射。它渴望被驱使。这便是我们共同跋涉的道路上真正的挑战。等你意识到魔法渴望着什么,以及多么迫切……唔,到时候,困难就不在于怎样开始驾驭魔法,而是懂得适可而止了。”
法师张开双手,轻轻地把能量涌动的球体推向他的徒弟。基根小心翼翼地伸手接过来,可手指刚一触到球体表面,魔法能量便溃散了。雾气逐渐稀薄,化为无形。鸣音渐弱,归于阒寂。
“你会掌握的,”法师向他保证。“耐心与谦逊是最艰难的课程,但也是你必须要领悟的。”
基根点点头,虽然并不干脆,而且也并非全无疑虑。
那天晚上,法师彻夜无眠。他躺在一条粗糙的毛毯里,仰望着夜空中浪涌般的极光。火堆的另一侧,基根正发出鼾声。
肯定是没心没肺的人才会梦见的梦境。法师心想。
不。这不公平。基根是个蛮子没错,但却是个在受尽苦难的土地上成长起来的青年。弗雷尔卓德所孕育的灵魂必然会把生存看作至高无上的需求。荒野中游荡着的野兽坚皮似铁尖牙如矛,敌对村落的人沿着冰封的海岸烧杀掳掠,还有持续了数百年的冬天。在这片土地上,文字和绘画都是奢侈的消遣——书本更是不可想象。一代代人只能依靠昏聩老者和部落萨满的呓语反复不断的讲述,才能将故事传承下去。
我带上他,是不是做错了?那一刻我是出于同情,还是软弱?
我其实可以扔下他——这个念头一起,就抑制不住地膨胀起来——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……
法师的目光穿过余烬上空颤动的热流,落在睡着的野蛮人身上。年轻人嘴唇在微微抽动,手指也在相应地轻晃。
“我好奇你会梦见什么,基根·诺和,”法师低声说,“淡去的回忆中,是什么样的鬼魂想要占有你呢?”
夜复一夜的梦境里,基根就在自己的过往中行走。遇见法师之前,他是个荒芜冰原上的流放者,强烈的求生意志是唯一能够温暖他的东西。
再往前呢?打手。不成器的萨满。与母亲不和的儿子。
他的身子骨勉强算是经历过十九个冬天的锤炼,以其他任何一个地方的标准来看都还是个后生——除了弗雷尔卓德。他凭着刀子和伎俩努力地活着,既赢得了一点名声,也背上了远多于他应得的骂名。
夜复一夜的梦境里,他流离失所,在咆哮的雪暴中迷失了方向,慢慢地冻死。他是个医师,顶着倾盘大雨在乱石间摸索,寻觅着杂草中稍不留意就会错过的珍贵草药。他是个男孩,蜷缩在母亲的石洞中,安然地避过世上的纷乱,却避不过母亲的凝视——满是忧虑的凝视。
夜复一夜的梦境里,瑞格恩村又一次燃起了大火。
他在七岁时明白了自己的血统。母亲蹲在他面前,双手捧着他的脸,检视他脸上的淤青和伤痕。他感到一丝莫名难堪的惊诧,因为母亲很少摸他。
“谁干的?”她问。他吸了口气刚要回答,却听到母亲说了一些很少说过的话:“你到底干了什么?你犯了什么错,才吃这番苦头的?”
还没等他回话,母亲便起身走开了。
他仍能感觉皮肤上还留着母亲的触感,如此陌生,令他忍不住颤栗。这反常的亲近稍纵即逝,让他惆怅又不舍。“妈妈,我和人摔跤。村子的男孩都会摔跤。女孩也是。”
母亲怀疑地瞥了他一眼。“基根,那些伤口不是摔跤摔出来的,”她低声说,“我不傻。”
“摔完跤,还打了一架。”他抬起一边破烂的袖子擦擦鼻子,抹掉一道半干的血痂。“有些人看我赢了不高兴,生气了。”
母亲很瘦——这片吃人的土地可容不下弱者。她看起来非常显老,既是因为无法言说的悲伤,也是因为她的天赋而受到众人的排挤。基根虽然只有七岁,却也能明白。
得益于母亲身为法师,他是个早慧的孩子。
他抬起头,看到母亲的身影嵌在母子二人安家的洞口。他看到她的眼中含着一种柔情,与方才的触摸一样陌生。他以为母亲会蹲下来,将自己拥进怀中。他感到既恐惧又渴望。
“我是不是说过不要去招惹别的孩子?基根,如果村子里的人讨厌你,我们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。”
她动作一顿,半转过身,俯视着他,脸上表情和眼神一样阴沉冰冷。她的目光与男孩相遇,浅绿色的瞳仁,正如她常说的他父亲的眼睛。
“但之前都是你先动手的。基根,你这脾气……”
母亲走进洞穴深处,在火坑边盘腿坐下。厄纽克油脂煮成的汤稀如清水,接下来三天的晚餐都是这个。她一边搅拌,一边说:“魔法在我们的血液、骨头、气息里。所以我们要小心,要比别人更加小心。”
“你不该在村子里惹麻烦。我们已经很讨人嫌了。老瑞格恩人不错,起码能收留我们。”
基根没有来得及多想便脱口而出:“我们住在一个石头洞里,离村子那么远。他们既然对我们这么坏,你就不要给他们治病了。我们搬走好了。”
“基根,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。我给人治病是因为我有这个本事。我们住在这里是因为逼不得已。”她朝远处的山峰点点头,山上的树丛披着幽暗的夜色和银亮的月光。“森林会被冰雪覆盖,一直到世界的尽头。我们会死在外面。他们要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吧。别惹麻烦。也不要惹你身体里的魔法。”
可男孩仍然一动不动地杵在洞口。“如果他们说我坏话,或是打我……我就还手。我不像你,胆小鬼。”
接下来发生的事情,将这个晚上永远地烙在了他的记忆中。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低下头跟母亲保证听话,而是握紧了小拳头,狠狠地瞪眼。
沉默在母子之间拉锯。他本以为会挨一耳光——无力的耳光,会微微疼上个把钟头,又或者是长久的啜泣。母亲经常哭。总在夜里她以为他睡着之后,独自静静流泪,很久很久。
但这一回,她的眼睛里有些新的东西。像是恐惧。
“你真是你爹亲生的。”母亲的声音平静又克制——似乎更糟。“他的眼睛,一直看着我。他犯的罪,一直在提醒我。而现在,他的话,他的恨,就甩在我脸上。”
男孩盯着她,又畏又怒地问:“所以你就讨厌我?”
她犹豫了——这已然胜过任何回答。哪怕过了很多年——母亲嶙峋的骨架在渐冷的柴堆上只剩下尘烬之后,又过了很多年,他也没有忘记这一刻她的犹豫。
他在十三岁时遇到了茨瓦娜。她与二三十人一起来到了瑞格恩村。这些人来自一个游牧部落,在荒野中的生活让他们的人口逐年递减,他们是最后的幸存者。不像其他前来掠夺的不速之客,他们给这座兴旺的渔村带来了新的血液、技能和武器,便安顿了下来。
那天,基根在落日的余晖中遇到了她。他当时正在南边的山里采石楠和药草——剥去带刺的茎秆,再装进鹿皮口袋里。这项工作得慢慢来才能做好,而基根性子毛躁,手上被扎了不下百回。
他一抬头,就看见了她。
他停下手里的活,站起来,拍掉酸痛的手上的尘土。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的好奇和惊讶看起来十足像是猜忌,不然他的长相其实挺周正的。他母亲就曾说过:“你本来就挺俊,只要你别再用那种眼神看待一切,就好像你有多大的仇要报似的。”
“你是谁?”他问。
听他一问,她就畏缩了——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听起来很粗鲁。
“我意思是,你是新来的,这我知道。你叫什么?你在这儿干什么呢?迷路了吗?”
一连串的问题像飞石一般,劈头盖脸地砸向女孩。她比他大一些,但最多不过一岁出头。身段苗条,眼睛很大,整个人埋在厚重的皮草里。她说话时一直瞪着他,声音像老鼠一样。
“你是医师的儿子?”
他咧嘴大笑,却没有高兴的意思。他知道村子里的人在背后都是怎么说他的,于是他数年以来头一回感觉心痛。眼前这女孩初来乍到,也肯定听说过上百件跟他有关的坏事。
“我叫基根,”他说着吞了口唾沫,想缓和一下语气。“对,我是医师的儿子,”他加了一下点头,“你是谁?”
“我叫茨瓦娜。你可以和我走吗?我爸爸病了。”
基根的心沉了下去。他发觉自己的音调又放低了一些,仿佛正在安抚一头受伤的野兽。
“我不是医师。我妈才是。”承认这话简直像是拔了他的一颗牙。“我只是给她帮忙而已。”
“她在去村子的路上,”女孩说,“她叫我来找你。你这儿有她要的草药。”
基根背好口袋,骂了一句。他踩过黑色的泥土和碎石,轻手轻脚地走向她。“我这就跟你走。你爸爸是谁?他怎么了?”
“他是制帆匠。”茨瓦娜一边带路一边回答,“他吃不下东西,也喝不了水。他肚子疼。”
“我妈妈会有办法的。”基根信心满满地说着,跟她穿过山径朝山下的村子走去。每当女孩回头看他一眼,他就觉得心里好像被捅了一下。他很好奇村子里的其他小孩会和她说些什么。
他没有好奇太久。她不带偏见地柔声说起来。
“老瑞格恩说你是个强盗的孩子。强盗的杂种。”
“所以你真的很倒霉吗?像传说里说的那样?”
“那要看你信的是哪个传说了……”基根觉得这个回答足够巧妙,可她很快就把这个问题抛了回来。
“那你呢,你信哪个?”她偏过头望着他问。在暮色中,他与她四目相交,而她温柔的凝视却有如一把利斧劈进他的腹腔。
我一个也不信,他想。那些都是害怕真正魔法的蠢人们心底的恐惧。
“我也不知道。”他说。
她没接茬儿。不过倒是又蹦出来一个问题。
“既然你妈妈是个医师,你为什么不是?”
因为我不会用魔法——他差点儿就叫起来,但是他想到了更好的说法。“因为我想当个战士。”
茨瓦娜轻巧地踏过起霜的石块。“可这里又没有战士。只有猎人。”
“那,我就想当战士。”
“人们更需要的是医师,不是战士呀。”她指出。
“哦?”基根往矮树丛里啐了一口。“那为什么萨满交不到朋友?”
他知道为什么,早听过无数次了。“人们害怕我。”母亲常说。
“如果你救了我爸爸,我就和你交朋友。”
他在十六岁时打折了伊拉奇的下巴。十六岁,他已经有了成年人的骨架和肌肉。十六岁,他已经早已熟知该怎样用拳头来说服别人。他母亲早就一再地警告过他,而现在茨瓦娜也是。
“基根,你这脾气……”她会用上和他母亲一模一样的腔调。
在他十六岁那年,冬至节的庆典空前盛大,加上遥远的西南边的瓦拉尔山谷过来了一支商队还带着三位乐师,庆典的热烈程度更是非同凡响。人们在海岸边起誓,永恒相爱的诺言更是不管不顾地满天乱飞。年轻的战士们在火中起舞,想要吸引在旁围观的未婚少女。有人心碎,有人心安;有人结怨,有人解仇。各种理由都可能打起架来,要么是婚事,要么是钱财,要么是荣誉。毫无节制的痛饮让狂欢的气氛高涨难平。
等到苍白的冬日晨光披洒下来时,宿醉渐醒的人们看到永不融化的皑皑白雪,许多人才会开始后悔。
可是基根和伊拉奇打的那一架却不一般。
基根从火堆里跳完舞出来,满身大汗地在海边寻觅茨瓦娜的身影。她看到他的表演了吗?她看到村子里其他的年轻人一个个气喘吁吁,全都跟不上他狂野的脚步吗?
他母亲披着海豹皮的斗篷,像一个瘦长的鬼影。她头发蓬乱,没洗的发辫里编着饰品和骨制的护身符,耷拉在脸颊旁。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。冬至节是一年中为数不多的夜晚,母子二人可以在村子里出现,所以母亲便和他一起来了。
“基根,”她抓紧了他的手腕,“你冷静一下。”
火焰的热度与皮肤上的汗水全都不见了。他感到血液冻结,骨头有如冰凌。
“茨瓦娜在哪里?”他又问了一遍,已经是低吼了。
母亲开始跟他解释,可他根本不需要。他似乎早就明白。也许就是在他即将发怒那一瞬间的直觉。又或许是——正像那位法师后来所说的——他沉睡的魔法天赋所焕发的一丝灵光。
无论是什么,他一把推开了母亲。他走进海里,许多年轻男女和家人们正站在水中,戴着冬季花朵编织的花环,对彼此发誓将会永远忠诚,永远相爱,至死不渝。
他走近时,周围的人开始窃窃私语。他没搭理。他挤过人群时,他们开始阻拦他。他同样没有理睬。
他还不算太迟。这才是关键。还有时间。
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,然而他眼中只有她的眼神。等她看清了他脸上的表情时,眼里的欣喜便熄灭了。白色的冬季花冠与她的黑发格格不入。他想一把扯下来。
她身边的年轻男子戒备地站到她身前,但她支开了他,自己面对基根。
“基根,别这样。是我父亲安排的。如果我不愿意,我可以拒绝。请不要这样。不合适。”
“但你是我的。”
他抓住了她的手。她反应不及,没有抽开——也可能是她知道这么做就会激怒他。
“我不是你的,”她柔声说。两人站在人群中心,仿佛他们两个才是要在神灵见证下结合的人。“我不是任何人的。但我接受了茂威尔的婚誓。”
如果只是这样的情景,基根完全能应付得了。尴尬对他来说不值一提——一个大半辈子都在羞辱中度过的人,少年人那易逝的羞耻心又算得了什么呢?他可以一走了之,甚至——强行违背自己的愿望和祈求——留在人群中,在众人的欢笑、庆贺和祝福中强装洒脱。
为了她,他做得到。虽然并不容易,但他愿意。只因为是茨瓦娜。
他正要放开她的手,准备挤出一个笑容,再深吸一口气向她道歉。可这时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他肩上。
瑞格恩老头嘶哑的年迈声音划破了沉默。这个人建立了这片村落,而他似乎在世界还年轻时便已经苍老。他至少有七十岁,可能快八十了。可拍他的人并不是瑞格恩自己,他只是示意了一下围着基根的人们。
“滚出去,强盗的杂种。趁你还没有给我们带来更大的厄运。”
那只手用力拉他,可基根纹丝不动。他不是孩子了。现在的他有着成年人的力气。
“别碰我。”他咬牙说道。他脸上的表情吓得茨瓦娜退到一旁。更多人上来拉他。他踉踉跄跄地被拖开了。
然后,就像从前那样,他的本能被唤醒了。他转过身,大声咆哮,挥拳砸向离他最近的男人。
茨瓦娜的父亲像没了骨头的似地倒下去。他的下巴被打碎了。
基根离去了。有人哭叫,有人咒骂,但没人想要拦住他,或者追上他。他们不免有一丝快意——他果然会带来厄运。
他在回家的路上一直绷紧眼角,不让泪水流下来。指关节一直在抽搐,传来的疼痛让他感到了些许安慰——尽管他并不想要什么安慰。
他在十九岁时垒起柴堆火化了母亲。次日早晨,他走上俯瞰着瑞格恩村的山坡,沿路洒下她的骨灰。他知道,即使母亲为这个村子做了那么多,他还是要独自承受很多东西。虽然他们都很怕她,但他们却又对她予取予求。
他将母亲的遗灰扬进苦涩的风中,同时向海豹修女祈祷。唯一与他作伴的只有满心的思绪。
他猜他们应该都在村子里,他们会怎样看待母亲去世呢。他们应该只会关心自己,会担心村子里没有了医师。他们反正也不指望她儿子能接手。他的强盗父亲当年往一个法师的血统中注进了厄运,他便再没法继承母亲的能力。
此刻,那些人应该在假装惋惜,扮出一副慈悲样。说上几句迟来的好话,不过是他们为了自我安慰,安慰自己不必内疚于她一生中受到的非难。更有可能的是,他们说不定在暗地里庆幸自己生活中的阴影终于消散了。
村子里只来了三个人,但都没有赶上和他母亲告别。等到他独自进行的葬礼结束,茨瓦娜才走近前来——但她的儿子,生着与茨瓦娜一样的黑发,却不愿靠近基根。小男孩将近三岁,缩在不远处的父亲身旁。
茨瓦娜犹豫了一下,和母亲当年如出一辙。于是基根也就明白了。“他听过一些故事。”她承认道。
“我猜就是。”他努力保持语调平和。“你有什么事吗?”
她吻了一下他的面颊。“我很遗憾,基根。你母亲有一颗善良的心。”
善良?他很难把这个词和自己母亲联系起来,不过现在不适合争论这个。“是,”他说,“她是善良。可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?我们俩以前那么熟,我看得出来你有话没说。”
基根挠了挠脸。他今天无比疲倦,什么都感觉不到,更别提惊讶了。他也不用问瑞格恩为什么要这样。这个小村的边缘仍然徘徊着一个阴影。最后一个终会散去的阴影。
“所以只要他妈一死,这个让人倒霉的孩子就不能待下去了。”他朝洒灰的地上吐了口痰,“因为起码他妈是有用的,对吧?她才是会魔法的人。”
有那么一刻,站在山坡上的两人仿佛回到了数年前。他心里的烈火如同被慢慢抽去了薪柴,只因为她在身边。他呼吸着冰冷的空气,努力压抑着向她伸手的冲动。
“你该走了。”他低声咕哝着,向茂威尔和小男孩点头。“你的家人在等你。”
“你要去哪儿呢?”她把身上的皮草裹得更紧了一些。“你打算做什么?”
母亲说过的话隔着岁月回荡而来。“森林会被冰雪覆盖,一直到世界的尽头。我们会死在外面……”
她神色不安地看着他。从她眼里,基根能看到疑虑,更糟糕的还有害怕——她怕他是认真的。
“基根,你说真的吗。你根本不知道你父亲是什么人,你也不知道他们来自什么地方,更不知道……反正什么也不知道。你怎么可能找到他?”
基根按捺住吐唾沫的冲动。哪怕是不切实际的目标,听起来也好过“茨瓦娜,我也不知道我该干什么。也许一个人死在冰原上好了。”
虽然这几年来两人基本没说过话,但她现在开始深吸气,想要和他争上几句。可基根摇摇头,止住了她的话头。“我走之前会来探望你。到时候再说吧。明天我会下山去村子里弄点补给,出远门需要的。”
茨瓦娜又一次犹豫起来,他明白了。仿佛有先祖之灵在风中向他低语相告。
“老瑞格恩不允许吧。”他叹气道。语气既不是在问,更不是在猜。“我不能去村里。走之前想买些东西都不行。”
她往他怀里塞了个小口袋,所以他说对了。他能想到里面有什么:干粮,还有一些微薄的供给品——这对年轻的夫妻实在也匀不出太多东西。他心里猛然涌起一阵他很不习惯的感恩,让他全身颤栗并且差点儿——就差一点儿——接受了这份馈赠。
可他把口袋还给了她。
“我能应付。”他安慰她。“不用担心。我能应付。”
他的背包里装了足够一周的补给,手里提着一根象牙矛,发辫上扎着母亲留下的骨饰。他看起来和母亲一样是个云游的萨满,虽然他有着战士的块头,脚步又像猎人般轻捷。
离日出还有三个小时,此时正是最深沉的静夜。基根格外小心地蹑足经过一间间小屋。在他不长的苦难人生里,这些小屋曾经把他和他母亲拒之门外。他没有什么恨意,至少现在没有——从前的愤恨已经化作余烬,只微微烧着。要说他还有什么感觉,那就是一种深刻又累人的遗憾。这些头脑简单的人,甘愿被自己的偏见奴役。
但是,他只想把仇恨发泄在一个人身上。
老瑞格恩的长屋显赫地坐落于小村正中心。基根藏在低垂的月光投下的阴影里慢慢靠近长屋,避开了守夜人的目光。守夜很枯燥,所以他们能多偷懒就多偷懒。毕竟,贫瘠的苔原、荒芜的大海又有什么好守的呢?瑞格恩村已经很久没来过强盗了。
老瑞格恩醒来时发现,床脚蹲着一个黑影。黑影有一双苍白的眼睛,里面反射着月亮的银光。黑影手中握着一把象牙匕首,是几天前刚刚死掉的女巫克蕾西亚·诺和曾经的仪式用具。据说,这把匕首是用来进行血祭用的。
屋子里一片迷蒙,光线极弱。瑞格恩看起来足有一百岁。他嗅到一股灯油的刺鼻气味,还有来人汗水里的动物气息。他无助地点了点头。
黑影倾身上前,从黑暗中现出了强盗杂种基根的脸,挂着冷酷的笑意。
“老头子,我要跟你说一些事。你给我好好听着,这样能活得长一些。”
匕首是用居瓦斯克野猪牙做的,在昏暗中一闪。基根把刀尖抵在老头皮肤松垂的喉头。
“很好。”基根的刀子没动。他眼里满溢着恨意,愤怒几乎让他牙关打颤。他已经和一头野兽相去不远,只靠残存的点滴人性约束着。
瑞格恩艰难地吞咽了一下,没有说话。他也在打颤,不过完全是别的原因。
“你害死了我母亲。”基根低吼起来。“不是因为病痛。是你。是你,没日没夜的猜忌怀疑忘恩负义。你把她逼到到冰冷的洞穴里。你凭着自己愚蠢的迷信将她流放。是你害死了她。”
刀子移到了老人的脸颊上,随时准备切下一块肉来。
“现在你打算害死我了。”基根轻声说。“你拿我的身世来羞辱我,诅咒我会带来厄运。这还不够。你把一个孩子踢出了你的宝贝村子,一而再再而三,除了教会我仇恨之外什么也没有。这还不够。现在,我母亲的骨灰还没凉透,你就想把我赶进荒原,死在外头。”
基根从床边溜开,退到屋子边缘。他从卧室台子上拾起了一盏带罩子的灯笼,微微照亮了他的身形。他的微笑变得更加残忍。
“我就是为了说这些。我走之后,你好好想想我的话。你给我好好想想,你是怎样把一个男孩和他妈妈扔到冰天雪地里,让他长大成人的。”
瑞格恩不知道怎么回答,又或许这孩子也不想听。他半是恐惧半是顺从,一语不发,呼吸着充满房间的油腥味。
基根除去了灯笼的罩子,橘黄的光线突然铺满了屋子。地板上、墙壁上、书架上,甚至床单上,湿润的油脂到处都是。他手脚很利落——毫无动静地完成了这一切,然后才叫醒了他的猎物。
“慢……慢着。”老人惊慌得结巴起来。“慢着——”
“不了,我要上路了。”基根用近乎闲谈的语气说。“所以走之前我该好好暖暖手。再见,瑞格恩。”
但基根已经迫不及待。他朝门口退去,扔下了灯笼,就像是留下了一份临别的礼物。灯笼落在了卧室的粗木地板上。
眼前化作了火的世界,基根大笑起来,哪怕火舌舔上了他自己的身体。
火就像生命,贪婪又饥渴。它会饥饿,有自己的想法,而且,就像命运一样,有着残忍的幽默感。它怜爱地卷到面前,弗雷尔卓德无情的风吹开火花,一路跳动着滚过附近的屋顶。它每触碰一个地方,就会一口咬下去开始吞食。
基根穿过草木丛生的低地往北边窜去,全然不理会身后的灾难。比起留下来观赏老瑞格恩的豪宅烧成白地,他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。他要处理脸上被烧烂的地方——左半边火烧火燎,痛成一片,只能塞进地上的积雪来稍微缓解。
他不禁再次怀疑,说他会带来厄运的流言也不见得全是假话。
等到爬到足够高的地方时,他才回头检验自己的杰作。海面上太阳正冉冉升起,大火早已被扑灭,只留下浓密的一道烟柱,在晨风的轻抚下卷曲渐细。他握着一捧雪贴在烧伤的脸颊上,希望能看见瑞格恩的大屋变成村落中间一颗烧焦的黑心。
他看到的景象却惊住了他的呼吸。他害怕得说不出话,身上伤痕累累,跑起来踉踉跄跄,却还是竭力回到了他的罪行现场。
一开始没人注意到他回来了。幸存者们在烧焦的房屋残骸间游荡,他们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。他也只是烟尘中的又一个剪影,又一个满身伤痕的幸存者。
他在茨瓦娜家的焦黑废墟外找到了她。她和自己的丈夫儿子一起静静地躺在地上。三个人盖在同一张乌黑的毛毯下,静默无息。基根在他们身边蹲了不知多久。他头脑空空,全身无力。兴许还哭了出来。他当时不敢肯定——后来也是——虽然他能感到脸上的伤口被盐水灼痛。
在她身边时,他只清楚地记得两件事。第一件是他拉下毯子时看到的一家人的脸孔。确认是她一家后,他又把毯子盖了回去。
第二件事,他把手放在泥泞的裹尸布上,祈求可以唤起母亲古老的魔法。可一如既往,他理应拥有的天赋并没有如他所愿。
过了一会儿,自然地,别人走了过来。基根跪在茨瓦娜的身边,无视他们的侮辱和责骂。人们念叨着“巫术”和“厄运”,诅咒他诞生的日子。基根任由这些言语将他淹没。与他胸中的空洞和脸颊的剧痛相比,全都不值一提。
这些人什么也不知道。他们在悲痛中之所以责怪基根是因为不知道该怪罪谁,更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他干的。他们咒骂他只是因为他的血统,而不是他的罪行。
基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烧毁的小村。他像原本计划的那样走进了荒野,可原本预想中复仇的快意,现在却在他嘴里化成了苦涩的灰烬。
之后几个星期,基根一直在流浪。他跟随着野兽的足迹和商旅小道朝内陆走去,没有具体的方向,也不知道哪里有人烟。他唯一熟悉的地方就是母亲采药的荒凉林地与山脊。哪怕是最近的村落瓦拉尔山谷也要走上好几周,而且那里很可能会收留瑞格恩村的幸存者们。就算基根找到了地方,他也不觉得人们会热情地欢迎他。更有可能会要他的命。
他尽力地打猎,可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猎人。有一回他狼吞虎咽地吃掉了一只烤得半熟的兔子,几小时后就吐到了地上。
日复一日,周复一周,月复一月。天空沉入了永夜,气候也变得更加恶劣。他没有遇见过其他部落的人。他没有看到任何村落的标记。他得过雪盲,也在无际的冰原中发过失心疯。他眼中只有连绵数日不见变化的茫茫冰雪。弗雷尔卓德根本不关心他的死活,只报以呼啸的狂风。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一个地方,能够如此残酷地教导人们认识自己的渺小。
幸运的是——又或是命运的残忍捉弄,他找到了一个洞穴,苍白的石块和他之前的家一模一样。他憔悴又虚弱,身上留着自己点起的火留下的伤疤,于是便躺在了冰冷的岩石上,感觉自己的皮肤慢慢和石块冻在一起。他打算躺在这里直到暴风雪过去,或者干脆一直躺着等死。就看哪个先来。
可就在那天晚上,他遇见了一个男人。后来成了他的师父。
风雪中化出一个蹒跚的人影。他耸起双肩,脑袋低垂。一副蓬乱的胡须透出灰色——不是因为年龄而是风霜的啃噬。他戴着兜帽,形容枯槁,眼睛里闪烁着不自然的虹彩。然而最古怪的还要属他的皮肤——斑驳杂间、布满刺青不说,在闪电照亮风暴的瞬间,他的肤色似乎反衬出暗蓝。
之后在火光下就清楚多了,其实是介乎蓝紫之间的一种颜色。
两人在命运安排之下的相遇场面,远远不能和任何一个吟游诗人的故事或是古老的传奇相提并论。没有晦涩高深的布道,也没有立誓遵守的契约。来人只是站在洞口,疑虑重重地盯着地上一个破烂的人形。
基根的意识时有时无,知觉也是一样。等他终于能组织起语言时,他认定老人不是精灵就是幻觉。
法师的触碰让基根感到一股暖意传来,带着灼人的……生命力。虽然不是火焰的刺痛,但这种宽慰竟汹涌得几乎将他挤碎。
“我既不是幽灵也不是幻象,”来人说道,“我是瑞兹。而你,悲惨的家伙……你是谁?”
日出后不久基根便醒了。他搓着眼屎,毫不意外地看见师父闭目趺坐。年轻人知道老人正在冥想,虽然他不能理解为什么要每天一动不动地坐上一个钟头。这是为了干什么?像是在半睡半醒之间来回犹豫,到底要睡还是要起……
“早安,”法师没睁眼,“你睡得不好。”和往常一样,这是句陈述而不是问题。
基根朝着营火的残灰中擤了把鼻涕,咕噜着说:“为什么你就算闭着眼睛,我都觉得你在看我?”
“因为你不习惯身边有人。你总会怀疑他们有所企图。”
基根又咕噜了一声:“有点戒心没什么不好的。”
瑞兹笑了一下,仍然保持着冥想的静姿。
“有时候吧,我听你说话像是听见了我自己。明明对人不信任,偏要说成是一种品德,这点尤其像我。但我也不能怪你,毕竟你受过那么些苦。”
基根盯着他。他会读心?他看见了我的梦?法师毫无反应。动也不动一下。
年轻人爬起身,美美地伸了个懒腰,直到腰背欢快地发出嘎巴声。“唔。我把剩下的油汤给热了,早起一餐怎么样?”
“善莫大焉,基根。你打算去拾柴火,还是用自己的火?”
这个问题问得挑衅无比,基根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没有上钩。“柴火吧。我下次再试着用魔法。”
又是一声笑。令人发狂的笑。“如你所愿。”瑞兹说。
基根不紧不慢地拾着枯木,脑壳里回旋着过去几周里两人之间的对话。有些话似乎一直梗在他心底,让他脸上已经愈合的烧伤发痒。直到他回到扎营的地方,扔下了满怀的断枝,才弄明白到底是什么话。
法师没动弹,但他们周围的空气似乎有些异样——略略有些刺鼻。似乎是冷了点,带着某种看不见的力量。“嗯?”
基根清清嗓子,努力想找个得体的说法。“昨天你讲魔法的时候,你说到……什么造物。”
瑞兹依然纹丝不动,除了他被法术侵蚀变暗的嘴唇。“我是说过。你继续。”
基根吸了口气,一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。“唔。水来自雨、冰还有大海。火来自火星和火绒,或者是闪电打中了森林。森林是树组成的,树又来自种子。”
“没错,大体上是。一大早竟有如此诗意,我很意外。那么,你的论述的结论是什么?”
老人笑了,但不带恶意。“你想要说什么,基根?”
“就是,所有东西都是有来历的。所有东西都有……出身。有个源头。魔法也是这样吗?它在世界上有源头吗?”
瑞兹没有立刻回答。在基根看来,他的平静不再是一种安然,而是在克制什么东西。
“朋友,这个问题很聪明。在你野蛮人式的思考中有着一种纯粹,我为你的想法表示赞赏。但现在我们还没有准备好讨论这个话题。”
野蛮人咬紧牙关,努力吞咽着怒火。最终他还是问出了一个值得回答的问题,而师父仍然没有让他如愿。“可我在想……如果你掌握了雨,你就能造出新的河流。如果你有一千颗种子,就能种出一片新的森林。如果你有铁,你可以造一把斧头。那要是你掌握了魔法的源头呢?你就不用引导或者推动魔法了。你命令它就行了嘛。”
他的眼神比弗雷尔卓德的所有劲风都更冰冷。其中含着慈悲和欣赏,但还有一丝彻人骨髓的、病态般的恐惧。
你害怕了——这个想法一冒头,基根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。
他不知道为什么。他也想不到自己的话里有什么东西会刺激到师父,搅起他灵魂中冰冷又坚硬的恐惧。但是基根知道恐惧是什么样的。他在别人眼中见过。一生之中见过无数次。
“不行,”瑞兹呐呐地说。“等你准备好了我们再说。现在还不行。”
基根·诺和点点头,懵懂地同意了。他很好奇师父不安的眼神。恐惧是一种弱点。是弱点,就要面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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